如何讀傅柯《肉身的告白》?

劉況
Apr 11, 2021

(原刊於香港星期日明報2021年2月14日)

2018年,巴黎黎希留路(rue Richelieu)國家圖書館旁的演講廳,擠滿一兩百人。我們在聽傅柯專家格羅(Frédéric Gros)講述遺稿《性史》(Histoire de la sexualité)第四卷《肉身的告白》(Les Aveux de la chair)出版的背景。黎希留路圖書館284號座位,就是傅柯( Michel Foucault)生前幾乎每天在研讀歷史檔案和借閱各種書藉的處所。

二十世紀的法國思想地景裡,傅柯大概是最經常被誤認為社會學家或歷史學家的哲學家。事實上,其作品深刻地影響社會學和歷史研究。他死後至今36年,遺稿和講課不斷被整理出版。《性史》是傅柯晚期的作品,從1970年代開始撰寫,生前只出版了三卷。為甚麼哲學家會書寫性(sexualité)這個題材呢?有別於今天流行的性別研究,傅柯研究性並不是為了說明社會性別(gender)如何不平等,分析多元的性別身份(gender identity)等。傅柯的研究或許對這些問題有些啟發,但他關心的是比較宏觀的歐洲文明裡,廣義的性是如何被論述的,性不僅指性行為,亦包括婚姻、欲望和基督教裡性道德是如何在歷史裡逐步建立起來的,如何形成社會的主流風氣。但歐洲文明幾乎包羅萬有,要從哪裡談起呢?

在《肉身的告白》裡,傅柯延續第二卷和第三卷對古希臘哲學的分析,以早期教父神學作為座標,分析早期基督教直至聖奧古斯丁(St. Augustin)對性和欲望的觀點,由此窺看二至四世紀的歐洲文明的性道德觀。傅柯的分析有別於神學,他不關心上帝是否存在,也不關心如何接近上帝。另外,他的哲學亦有別於傳統形上學,他不是要談論人性之善惡,墮落後的人類在罪惡當中如何恢復善性。傅柯的獨特之處在於分析這些神學論述裡,人是如何修持自己,以成為一個基督教認可的人。他發現在成為基督徒的過程裡,人類要求自己合符某種性道德觀而改變自己對欲望的看法,並付諸實行。這些價值和行為的要求,在每個人自己反思是否接受之前,已經普遍流行,施加在人們身上,傅柯稱之為整個時代的歷史先驗條件(a priori historique)。因此,傅柯進一步指出,我們以為人類是自由的主體,實際上早已是馴服於基督教、被管治的主體。

首先,我們看看傅柯對兩世紀的早期教父克萊曼特(Clément d’Alexandrie)的看法。克萊曼特出生於希臘雅典,承襲了古希臘哲學的許多想法。例如婚姻需要對性欲作出適當的控制,背後就是節制(tempérance)的德行。但是,傅柯認為克萊曼特代表歐洲文明首次對婚姻的性道德觀加以規範,跟基督教之外的異教完全不同。由此觀點看,人類由上帝創造,因此,人類的行為應值得上帝所愛。婚姻生育不是動物般自然的過程,也不是單純人類家庭的繁衍,而是人們參與在上帝之力量和仁慈之中,上帝接受人所創造的生命,視之為祂創造出來。克萊曼特主張只應在婚姻裡有性關係,不應挑逗身邊的女性,懷孕期間不應有性關係,離開教堂的白天不應有性行為,只宜在晚上發生。這些行為規範都是為了令人們的身體服從於靈魂,而不會任由身體的欲望造成不節制的生活,節制的生活才是上帝悅納的。

其次,傅柯指出,基督教的洗禮和懺悔代表著歐洲文明的一個重要時刻,人們自此要求自己不斷在教會和上帝面前說真話,不斷要求自己達至真誠的生活,人類沒有一刻可以說自己已經完全真誠,毫無遮掩。傅柯認為,出生於羅馬迦太基的主教和哲學家特土良(Tertullien)把古希臘的心靈轉化(metanoia),思想層面的改變,變成一套實踐的規則和規訓。人類懺悔需依循一套規則,「懺悔者必需在寛恕的時刻前哭訴其過錯,因為懺悔的時刻也是危險和畏懼的時刻。(…)要回到上帝的仁慈,必須親歷難辛。」傅柯認為,這一套基督教的規訓(discipline)重點在於必須道出一切,不能有所隱瞞。當該隱殺害了其兄弟亞伯後,耶和華問該隱亞伯在哪裡,該隱說「我不知道」(創世紀4:9)。殺人固然是惡行,但隱瞞真相、不肯懺悔是最不可饒恕的罪行。四世紀的聖約翰一世(Jean Chrysostome)大主教認為,亞當和夏娃雖然吃了禁果,被耶和華懲罰,但他們仍然兩次道出真相,一次是口頭上告訴上帝吃了禁果,另一次是披上樹葉作裙子,等如告訴其他人自己裸體。因上,基督教裡的殉道者具有重要地位,因為殉道者即使沒有口頭上講出什麼,但他的行動展現堅持信仰(真理)直至死亡,「死亡令其進入真正的生命」,「這種真理使他能對抗苦難而不致於倒下」,其行動展現上帝的力量,即是宇宙裡最真實最偉大的力量。有別於古希臘的邏輯或現代科學理論,這裡所說的真理或真相(vérité)並不是邏輯上可以推論或客觀上可以檢驗的事實,而是自己反問自己這是否我真的想法,還是一時被魔鬼引誘而生的想法?這種驗證(vérification)是自己給自己的內在試煉。

傅柯認為,這種不斷追求真理的主體(sujet de vérité)跟重視客觀科學知識的現代人,有重要分別。十六世紀的笛卡兒(René Descartes),期望找到有絕對確定性的思維作為一切知識的基礎,一旦找到,其後建立在它之上的知識將會確定無誤。因此,要排除瘋狂非理性的主體,也要避免受邪惡但聰明的惡魔所騙。然而,基督教所創立的主體不是要找到有絕對確定性的思維,反而是要把自己向不確定性敞開,要不斷審問自己真實的想法為何,沒有一刻可以完全滿足於自身的確定性,因為人們會不斷生起幻象,又會被邪惡的惡魔誘惑,出現自私或污穢的念頭,所以人類必須不停考驗自己,直至完全信服上帝(真理),沒有一刻偏離祂的意志。因此,現代科學和基督教信徒的主體構成是兩種截然不同的。現代科學的主體尊重實際經驗和證據,傾向拒絕外在的權威、傳統和制度,而基督教的主體則遵從上帝,帶有服從(obéissance)的傾向,因為人類最終必須完全拋棄自己,投入上帝。

接下來,我們看看四世紀的聖奧古斯丁(St. Augustin)主教對人的性經驗帶來什麼新的觀點。傅柯認為,聖奧古斯丁把力比多(libido)的概念注入性行為裡,即是把性行為視為欲望,想擁有或控制的色欲(concupiscence),傅柯稱之為性的力比多化(libidinisation)。但是,聖奧古斯丁並不是主張要節制或禁絕性欲,視貞潔為尚,而是承認性欲是人類肉身不可避免的一部分,進而提出一套論述來規範婚姻裡的性道德。他認為性不是不潔的或暴力的東西,而是在人類肉身裡的不由自主之運動(l’involontaire du mouvement)。當他詮釋亞當夏娃偷吃禁果的經文,他強調二人的眼晴張開,目光不由自主地注視對方裸體,從中生起欲念,未吃禁果前不曾感覺到肉身的自滿和放肆,現在放縱地一湧而下。因此,性不是一個器官,也不是性行為,而是肉身不由自主的、力比多(libido)的力量,從而使性器宫或性行為帶有色欲,被對方看見和意欲獲得。傅柯認為,聖奧古斯丁以男性為性欲的分析典範,不由自主的運動的具體例子就是男性不可預期的勃起。聖奧古斯丁指出,性欲在人身上不由自主地湧現,令人在上帝面前成為一個「反抗者」(un rebelle),總是做出違反靈性違反上帝意願的事,色欲之湧現就是靈性之死亡。由此來看,聖奧古斯丁並不是把靈魂和肉身分割,肉身生起欲念,需要靈魂加以控制,這仍然屬於古希臘柏拉圖的想法。聖奧古斯丁的新觀點是,在人的意志之中有不受控的東西,有裂痕有罅隙。

然而,說性欲是不由自主,並不是說人類不用為其行為負責。恰好相反,正因為聖奧古斯丁發現人類有不受控的一面,所以人類必須好好地運用其意志,在婚後把性欲滿足,變成生育的能力。傅柯分析聖奧古斯丁而得出對管治特性(gouvernementalité)的觀察。聖奧古斯丁的論述令人們覺得需要服從基督教的道德,因為人類的原罪正在於無法根除不由自主的性欲,所以基督教的管治是合理的。也就是說,這裡沒有必然的服從或絕對的宰制,人們是自願地成為被管治的主體。傅柯不再使用壓逼和反抗的概念來概括社會現象,即是不把政府或社會視為單純壓逼人的力量,而是著眼於分析如何經由政府施政、社會、經濟和文化各種佈置,令人們很多時候未必清楚意識到就已經接受了某些行為和價值,令人們主動放棄自由,管治得以維持,較少出現反抗。管治特性並非必然是壓制性的,而往往是創造新的自我實踐(pratiques de soi),製造配合管治特性的主體。

時至今天,雖然基督教在社會上的影響力大不如前,但其道德觀或多或少仍然影響著全世界。學者洛康之尼(Daniele Lorenzini)認為,《肉身的告白》不僅可以被視為研究早期教父神學的作品,亦可視為傅柯1970年代起積極分析管治特性的作品。傅柯的年代尚未看到新自由主義的廣泛影響,洛康之尼(Daniele Lorenzini)指出基督教性道德被人們廣泛接受,如同今天新自由主義一樣,有著類似的管治特性,就是人們發現自己的欲望不道德,例如在基督教不應對婚外的性伴侶有欲念, 在新自由主義則是應追求更多量化的表現,應為自己的未來投放資源,「增值」自己,每個人應為自己的就業和生活水平負責,政府無需承擔社會大眾的福祉。《肉身的告白》,除了有助我們認識歐洲文明的歷史轉折外,亦有助我們反思我們的社會接受了哪些管治特性。這本書下個月就會出版英譯本,我們閱讀的時候,應看到傅柯的哲學不下於社會學或歷史,時刻警惕學術理論如何配合了管治的權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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劉況

研究歐洲歷史哲學和政治哲學,曾於大學任教,旅居歐洲